看人 | 对话童道明:理想主义的满血状态
理想主义的满血状态
对话童道明
本文的精简版原载《单读》,
这里刊发的是我的访谈全文,
谢谢阅读。
童道明嗓子特别沙哑,他一笑起来,就像一台需要加油的缝纫机。——但他还特别爱笑,任何时候,任何地方,任何话题。
俄苏戏剧大师梅耶荷德在一篇谈话里,这样描写契诃夫:
“契诃夫有个习惯:在有人和他谈话的时候,他会在完全不可笑的地方突然笑起来。一开始这使得说话的对方不知所措,后来才知道,在听人说话的时候,契诃夫同时已经在脑子里把他听到的东西加以变形、改造、加工、补充,从中汲取幽默的素材,于是他笑了。”
第一个把梅耶荷德系统地介绍给大陆读者的,就是童道明,他连续翻译了《梅耶荷德谈话录》、《梅耶荷德论集》、《梅耶荷德传》;至于契诃夫,不但早已无法从他身上“剥离”出来,而且还在不停生长。他在新书《可爱的契诃夫:契诃夫书信赏读》里,写到重读契诃夫书信的体验:“在这三个月里,我天天徜徉在契诃夫的情感世界里,我自己觉得,我更了解契诃夫了,也更爱契诃夫了。”
所以他笑起来更加没个完了。
童道明一直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,做他口中的“活学问”,即走出书斋,为契诃夫写文章、说话、参加活动,只要一遇人说喜欢契诃夫,他就能喜不自胜一整天。逢五逢十的纪念,童道明特振奋,热盼着圈内圈外能有所动作,他也赶上了一个特好的时候,包括中国在内的国际戏剧界,都在重新发现契诃夫的价值,他自己写了三个关于契诃夫的剧本,也有民间剧团很热心地拿去演。
要善于发现美——童道明常常这么说,因此现在流行的暗黑系、重口味,他完全接受不能。但他没抱怨过,因为抱怨不能带给他任何生活所需的东西。在我们的谈话中,不论什么主题,是一本小说还是一件事,童道明都能拈出其中触动人心的细节,当我把话接下去,他就露出一副“你看,我就知道你也懂”的得意之色。
他说他乐意跟我说话,因为他说什么我都懂。其实我真没读过多少契诃夫,也讲不出梅耶荷德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区别,讲不出爱森斯坦电影的妙处。不过,他是一个满血状态下的理想主义者,他可以同一个预期中的我对话。
樱桃园即使毁了也是美的。童心向道,道自彰明。
问:您这几年还挺忙的,不但写了契诃夫主题剧本,还写诗?
答:是。我写了三部以契诃夫为主题的戏,安徽的一家杂志登载了一个剧本,给我寄杂志,那上面有诗,我就来了兴趣想看看现在中国人都写怎样的诗。
问:看完之后呢?
答:看完之后我觉得,我要写诗,写出来能跟他们不一样。我用自己的风格来写,比较浪漫主义的,用最简单的语言来讲一个意思。写了七八首都刊登出来,然后觉得,我还是最适合写剧本。
问:您为什么这么执着,一直在讲契诃夫呢?就连写剧本都离不开他。
答:当然首先是偏爱,同时呢,契诃夫半个世纪以来声誉一直在走高,原先契诃夫的名望不能与屠格涅夫相比,但现在情况变了。欧美国家突然对契诃夫的戏剧大感兴趣,在俄罗斯,以前只是莫斯科的一些剧院在演他的剧本,现在因为欧美人的关系,俄罗斯人也更重视契诃夫戏剧了。在亚洲,契诃夫戏剧主要是在日本有影响,在中国则比较晚,后来北京搞了一个契诃夫戏剧节,然后圈内圈外才重视起来。
问:确实,熟悉他的戏剧的人,远少于熟悉他的小说的人。
答:但是只要用心读了,就会喜欢它。
你看,我刚才翻我2012年写的笔记:“列宁这么形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《怎么办?》对他的影响:‘它把我整个地、深深地翻耕了一遍’”,我评论:“这话很精彩,很传神,也可以用来形容契诃夫对我的影响,他把我整个改造了。”再看这个:“俄国导演埃布罗夫也是契诃夫的崇拜者,他是这么描述喜欢契诃夫的理由的:‘我喜欢契诃夫,不是因为他拥有这个或那个,而是因为他不论写什么,背后总有一个人,这个人让我感到很亲切很贴心。’”
你知道吗?类似的看法不只是俄罗斯人有,也不只是我有。记不得是哪一年了,我到清华去做个讲座,结束以后有个女生突然走上来,跟我说了一句:“童老师,我是从外地赶来听的,我就想对你说:我喜欢契诃夫。”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。你看这就是契诃夫的力量,人们对他的感情是那样一种喜欢,不需要讨论什么。
问:贴心就是贴心,一种不必费力去谈论、也没法谈论的简单的感觉。
答:对。商务印书馆这次不是给我编了《可爱的契诃夫》吗?书的美编是一位画家,我们吃饭,他走过来说:“童老师,我喜欢契诃夫。”说完就走了。你想想为什么有很多人想说这句话。我相信这本书能让更多的中国读者说出这句话。你看到了书信以后,你就觉得契诃夫是个可爱的人。这本书的好处就在这个地方,好多人读过契诃夫小说,但都是《小公务员之死》、《变色龙》……
问:还有《套中人》什么的。
答:这些小说都是“批判了什么什么”,“反映了什么什么”,对吧?其实我的看法也是一点点深化的。一个很大的启发,来自爱伦堡的《重读契诃夫》,这本书是爱伦堡在1960年,也就是契诃夫百年诞辰时写出来的。爱伦堡的观点是,辞书上说的“19世纪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”,什么“杰出的”、“伟大的”、“著名的”,之类,这些话是完全不能说明问题的。他说:如果没有契诃夫的善良,他写不出后来我们能读到的这些作品。
昨天我到宝坻,文化部搞了一个文化走基层的活动,请了我去,还请了剧作家费明。他跟我说:童老师,我看了契诃夫戏剧全集新书发布会了,我记住了这句话:善良,对作家来说,也是一种生产力。我讲座时,也很想讲这句话呢。
你肯定也读过《金蔷薇》吧,帕乌斯托夫斯基的,他说,苏联作家缺乏契诃夫的善良。我们也一样啊,我们以前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,善良算什么?所以,我认为曹禺给我们最大的贡献,不是深刻揭露了中国社会什么什么,而是他在《雷雨》序言里的一句话,说“我怀着悲悯的心态”来搞创作。这就把其他剧作家比下去了。20世纪中国的剧作家,还能演的就是他和老舍等少数几人。他们有真正的人文精神。
问:契诃夫的戏剧里面居然没有反面人物,这真的很特别。
答:是啊,全是正面人物,这样的戏写起来很难,也不容易讨人喜欢。德国有个导演排演《三姊妹》,他说,我为什么喜欢契诃夫戏剧?因为我愿意跟三姊妹在一起,跟剧中人在一起,我愿意。
问:他都不说专业上的东西,不提戏里的冲突,他喜欢这个戏的温情。
答:也有冲突,但契诃夫去世半个世纪之后,戏剧冲突有了新类型,不是人与人冲突了,是人与环境的冲突,这样一来,契诃夫就成了一个很亲切的先导性人物。
我就发现我常常能拿契诃夫说事,说得最痛快的一件事,就是在电影学院,那年三峡工程上马,我讲《樱桃园》,我说最大的樱桃园就是长江三峡,旅行社打出的广告,什么“三峡告别游”,就是在跟樱桃园告别,尽管它陈旧,但它美好。现代人的困境,就是不得不告别。我看得出来,电影学院的学生听进了我的解读,我回去还写了篇散文《惜别樱桃园》。
问:这篇文在您出的书里收了吗?
答:收了。后来我不断有机会讲这些。比如我说到梁思成,北京城倒塌时,城里只有梁思成为它哭泣,但当时我们不知道,我们觉得拓宽马路是最要紧的。我就拿契诃夫了说,让他接入中国的地气。前年南京挖地铁,要砍法国梧桐,南京的市民就不干,你看这就是进步,中国人的进步。
问:您似乎经常做讲座?
答:是的。我有个遗憾,去年莱蒙托夫诞辰200周年,俄罗斯文学研究者却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来让中国人了解莱蒙托夫。你知道,外文所成立三十周年时有个纪念活动,主持人陆建德让我说说幽默,当时高朋满座,季羡林也在,我就上去讲幽默了。
我说,最不幸的作家,是莱蒙托夫:生于1814年,到1914年,本该隆重纪念,一战爆发。他死于1841年,到1941年本该隆重纪念,但苏联卫国战争开始了,但愿2014年时,没有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,我们能好好纪念他。
可是2014年,只是圈子里稍稍热闹了下,北师大的俄罗斯文艺专刊,刊载了一批学者的讨论。我憋不住了写了篇文章,我说,我在几个北京大报上都没看到消息,可是,莱蒙托夫完全可以让中国普通读者感兴趣的。
你看这就是我跟同行的区别。我认为圈子里的研究是没有激情的。你不面向大众,你还做什么研究呢?
问:而契诃夫给您很多借题发挥的冲动,《可爱的契诃夫》似乎就是您读他的信之后的各种发挥。
答:你看我平时常写札记,都是发挥性的思考。读到一个地方,有所触动,就开始发挥,而且认为这种发挥能跟读者之间产生共鸣。我记得第一次读契诃夫书信的感觉。他在那封信里说:月色很美,我去寄信。我就想象:契诃夫看到月色很美,沿着海边,踽踽独行,也不等到明天了,今天就去寄信了。这时,阅读是带着一种想象和情感去进入文本的。我们应该随时倾听他,书信,小说,特别是他的剧本,有种诗的感觉,有音乐感,需要倾听。
问:契诃夫太早慧了,他才活了44岁,留下的信却这么多。
答:他十八九岁就写出了《普拉东诺夫》,太厉害。但是,除了小说戏剧,他的其他文章都是书信、札记,评论几乎没有。这是因为他不喜欢俄国式的空谈。契诃夫只写过一篇正经的评论,纪念一位去世的探险家,叫热拉夫斯基,契诃夫很爱他。后来文章给了一本杂志发表。热拉夫斯基是个实践者,俄罗斯人整天议论个没完没了,都不如他做实事。
问:好像今天的中国也是如此……
答:我就读书,像我这样的人,肯定是开卷有益。我做各种笔记,这总比空谈强吧,哈哈。你看这条:“2月25日。真理。拉斯普京:‘真理比太阳还明亮。’读《罪与罚》。看到一句话:‘良心也有牙,可以咬到……’”
问:我读以色列文学比较多,以色列最有名的作家阿摩司·奥兹和夫人2007年来上海,我们访问他们,他夫人就说起他们有多爱契诃夫,还讲了一篇他们最喜欢的,说一个做棺材的老头给他死了的老伴打了一口棺材,等等。
答:这是《罗特希尔德的小提琴》,一篇精彩的小说,但一般人看不明白。它讲的是人生的苦涩,活着的时候老夫妻没话讲,妻子死了以后丈夫给他做一口棺材,这多么反讽。然后,他才想到,要去几十年前谈恋爱的河边看一下。你看这就是故事的精华所在啊,这小说的内涵多丰富!但中国一般的读者轻易就放过去了,觉得故事很平淡。
问:以色列的作家这么崇拜契诃夫,让我很吃惊,以前我都比较忽略他。
答:以色列人有个震撼中国话剧界的戏,《安魂曲》,把三个契诃夫小说组合到了一起,就看他们选的小说,你就知道他们有多么懂契诃夫。
问:中国人为什么懂得少?
答:我经常跟人说,我们应该重视顾彬的观点。顾彬讲话很狠,说现代的中国作家还没有鲁迅那么现代。这话得罪了很多中国作家,但这话多有眼光。我们当代的作家可怜到什么地步:把魔幻现实主义看得这么重,却不知道鲁迅的厉害。
鲁迅厉害在哪里?写隔膜,《故乡》、《祝福》、《药》,写的都是人与人的隔膜。隔膜是20世纪文学最大的主题,美国作家说,写隔膜没人能超过契诃夫,中国也没人超过鲁迅。我完全理解顾彬的意思。但我们想不到这些,中国就出了一个鲁迅,我们还经常贬低他。
其实我也是读了契诃夫之后才懂鲁迅的。为什么说契诃夫是19世纪的人,他的思想属于20世纪,因为他把人与人的隔膜,早了那么多年就揭示出来了。你看那篇《苦恼》:小孩子死了,我讲给你听,啊啊你别跟我讲,那么我讲给一个青年马车夫,我们是同龄人……完了他也不听,那咋办?我讲给马听。——这就是隔膜。
问:是的,简简单单但是触动人心。
答:现在交流工具多了,怎样?隔膜照旧。经典是可以随着时代一道前进的。《小公务员之死》,以前的解读是“官高一级压死人”之类,但这不也是隔膜吗?
我2004年写过一个文章,将契诃夫的《苦恼》和鲁迅的《祝福》做对比。《药》讲革命者的悲哀,群氓无法理解革命者;还有《故乡》,回到故乡,看到幼时的闰土现在的样子,中间隔了多少东西,这是鲁迅的真情流露,他对人世的观察多么了不起的。但我们已经慢慢疏远他了。
问:嗯,现代人的肤浅在于只看重简单的东西,不要读鲁迅,他太阴暗,为什么要让他来破坏我们的生活感受和心情呢?
答:我们不愿意让鲁迅的作品来引起我们的怜悯和恐惧。
问:我想到奥兹2002年发表的《爱与黑暗的故事》,每个读过这书的以色列人都喜欢,因为作家能够解剖内心最痛的东西,他们很佩服。奥兹的母亲在穷困时都跟丈夫一起打拼过来,建国之后,她却自杀了,奥兹觉得自己亏欠了母亲,因为没有注意到母亲心里的创痛。奥兹认为,这是我的罪,我没有注意到她的内心如此荒凉。这也是隔膜。
答:我想,写书就要写善,不需要制造一些黑暗的故事。不写善,为什么还写书?我们缺了太多人文主义的东西。所以能听到别人说“我喜欢契诃夫”,我就觉得没有白费。
问:我读契诃夫真不多,不过特别喜欢《带小狗的女人》。
答:对啊,《带小狗的女人》,了不起的小说,最了不起的地方在小说的结尾:男主先去见情妇,然后送女儿去上学,一个人要过两种生活。这是20世纪的眼光和情怀啊。他写爱情,不写肌肤之亲,而是写爱情发生以后,人内心产生的变化。男主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有白发了——这是小说的“点”。这个人本来是就是去浪漫一下,没有想去爱,结果他爱了,他想到自己给别人带来了什么,别人又给了自己什么。这种醒悟和思考,是我们所缺的。我说,契诃夫几乎就是个心理学家。
问:我不太喜欢总提“中国人如何如何”,但不能不说,中国人很少关注内心的东西,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,很多中国人活得太浅。《带小狗的女人》里,男主面对自己的衰老和憔悴,想到一个女人付出了多少给自己——就在这个时刻,男人与自己真实的样子和内心相面对。
答:有的作家随着岁月流逝而远去,而契诃夫却越走越近。看见网上有人问:他有那么伟大吗?我忽然想到,我写了那么多契诃夫,却从没说他“伟大”。我总觉得契诃夫不希望我说他伟大。我愿意说他可爱,因为他是一个我认识的人,很近,托尔斯泰伟大,毕竟离我远。
问:童老师有过很艰苦,必须靠精神食粮过下去的日子吗?
答:我没有十分苦过。至于精神食粮,我觉得读书人一生就读一两个作家,读到产生很强的亲近感,就已经很好了。
你知道怎样才算精神食粮吗?在我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,就是“契诃夫在这种情况下,他会怎么想,怎么说,怎么做”的时候,我知道这就是了。当时特别兴奋,特别幸福。头脑里有了这种反应,什么苦都不在乎了。
然后,我开始把自己得到的感动、感悟传递出去,给别的读者,让他们跟我一起来懂他,喜欢他,这是我搞研究的一个很大的乐趣,不是关门造车,而是跟同胞分享,跟读者分享。
再然后,更高的境界:我可以发挥了。我第一个剧本《我是海鸥》是从契诃夫的《海鸥》里发挥出来的。我喜欢这种延伸。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新的研究状态;我想给契诃夫编台词。
问:有什么台词是您得意的呢?
答:比如《我是海鸥》里有一句契诃夫的台词:“除了匿名信,我什么都写。”契诃夫确实什么都写,而且他还鼓励别人写。我觉得戏剧很了不起,因为什么?契诃夫当年不停地督促高尔基写剧本,高尔基就写了《小市民》。现在,高尔基的故乡没什么人再读他的小说了,但《小市民》是莫斯科艺术剧院的保留节目,前两年还来北京演,高尔基故乡的人通过看《小市民》来走近高尔基。如果高尔基当时没听劝告,去写剧本,对社会是多大的损失。
今天的欧美国家,普通人认识契诃夫,不是因为小说,而是因为戏剧,他们那里戏剧机会多得多。
问:除了契诃夫,您还写别的题材的戏吗?
答:知识分子题材的,我写。我写过一场冯至和季羡林的戏,北京的蓬蒿剧院演了。我是怀着一种为契诃夫写戏的心情,来写19—20世纪之交诞生的中国知识精英,写他们的良心的。其中专门有一场写冯至立遗嘱,冯至的遗嘱很感人,其中说“我希望与我有关的后代,努力工作,不欺世盗名,不伤天害理。”多么震撼,完全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本色,而且他当时已看到了学术界和社会上如此的不正之风。
这个剧本盲人演员演过,他们背台词,朗读,后来他们跟我说,领导有意见,领导对结尾不满意。我的结尾安排了一个画外音:“你在那个世界还好吗?见到马克思了吗?见到杜甫了吗?见到歌德了吗?……”等等,然后舞台上出现本剧全体演职人员朗诵冯至的一首诗《那时》。当时是1947年,他为了纪念四个被国民党枪杀的大学生写了这首诗,为他们招魂,呼唤光明正义。领导嫌太绝望,说:难道我们现在没有光明正义吗?
问:感觉在您这里,戏剧都是离不开诗的。
答:冯至逝世五周年时,邵燕祥说,他有一次在美国,在一个华裔青年聚会上听到有人朗读冯至的《那时》。我听他这么讲,就打定主意,在自己写的戏演出之前,得有一个人来朗读这首诗。首演时濮存昕朗读了,北大演出时是敬一丹朗读,后来中学生、大学生都朗读过。我是的确觉得这首诗很好的。
冯至用《那时》来回忆五四:那个时候曾经期望的,现在在哪里?他后来还是怀着希望的,经常眺望远方的,你看美国的华裔青年都能传诵。创作就得有那样一种情感注入在里面。要是只搞研究,多没意思。
问:您写这些戏,也是想让昔日的情怀复活吧?
答:就是希望更多的人能懂那些知识分子。我没在国内上过大学,高中毕业之后就去苏联了。我没有国学的底子,我的语文水准肯定不如中文系的人,全靠从我学到的大作家那里得到的养料来做事情。我记得头一次在报纸上介绍我,是《中华读书报》,作者说,童先生做的是“活学问”,我觉得这话满理解我的。
问:回到契诃夫,您在契诃夫书信里看到哪些特别称得上“知识分子良心”的内容?
答:四千多封书信我都读了,他了不起,我觉得最值得读的是他对高尔基的态度,和对德雷福斯事件的态度。他投入全身心去研究德雷福斯事件,他说,左拉这次大放光彩,证明了原来人可以这样做。这是知识分子立场的经典表现:一群真挚的法国知识分子对抗当局,结果其影响超越了法国,成为1898年欧洲范围内的一件大事。
契诃夫的一个老朋友手下有份报纸,一直攻击左拉,契诃夫就和他决裂,后来虽然和解,但友谊不复当初。他写信给高尔基说科学院已经选他为院士,沙皇闻讯后震怒了,科学院不得不收回成命,契诃夫立刻给院长写信,说愿意放弃自己的职位声援高尔基。你看在这种地方,都见他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节。
问:一百年前的俄罗斯,90%的人都没文化,但现在却是阅读大国。
答:这真得归功于19世纪。欧洲都承认,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太强大,那种让人灼痛的人道主义,震撼了西方阅读界。起初他们管契诃夫叫“俄罗斯的莫泊桑”,后来就发现莫泊桑不能跟契诃夫比。
契诃夫跟托尔斯泰不同,他太追求自由,没有信仰;他跟车尔尼雪夫斯基也不一样,他不激进。我们无法预料,如果他能经历十月革命的话会变成怎样。可以参考的是卡拉林卡,他和契诃夫关系很好,曾一起抗议高尔基被科学院除名。卡拉林卡在十月革命后对无情的对内镇压表示不满。
还有卢那察尔斯基,也是很棒的知识分子,卡拉林卡因为人道主义而无法接受专政,卢那察尔斯基虽然是体制内人,却很理解,在卡拉林卡去世后还撰文悼念人道主义。高尔基也无法接受那种没有必要的残酷,他跟列宁说,您走吧,别在这里待着了。列宁反过来劝他,你走吧,你被知识分子包围了,你出国去吧。高尔基就到意大利去了。
契诃夫温情而敏锐,他最喜欢两个晚辈,一个高尔基,一个布宁,这两个人都曾住在契诃夫家里。回忆契诃夫的文章,数高尔基写得最好。2004年契诃夫逝世一百周年,我们利用那个时机宣传了契诃夫。十年以后又逢到110周年,今年呢,又是他诞辰的155周年纪念。这些契机都得利用上。走出象牙塔,很重要的。
问:您编译的《梅耶荷德谈话录》我很爱看,梅耶荷德说,看社会新闻时,很想看凶手被绳之以法,但我们在读《罪与罚》时,却想着让主角别杀人,这是新闻和文学的区别。
答:梅耶荷德在导演里是个特别有学问的人,他对梅兰芳的赞美就很见功力,后来还把一个戏献给梅兰芳。梅耶荷德的两个学生,爱森斯坦和奥赫罗勃科夫,也成了梅兰芳的崇拜者。奥赫罗勃科夫后来写过一个《论假定性》,里面讲他和爱森斯坦是怎么看梅兰芳的。
对中国戏感兴趣、有研究的俄罗斯人很多的。有个俄罗斯木偶戏专家,1950年访问中国,回去后写了一本《人民中国的戏剧》,他讲《三岔口》给他的启发。他说在世界戏剧的武库里,我们不知道有这样一种武器,能舞台上表现黑暗。这个黑暗是狭义的黑暗:把蜡烛“噗”吹灭,用虚拟的格斗动作来表现互相看不见对方。你看人家以这样的角度,而不是以一般的鉴赏演员的武艺多么精湛的角度来看《三岔口》,太特别了。
同样的,还可以比较中西的绘画。欧洲的油画,画鱼,一定画死鱼,因为他们没法画活鱼,但齐白石却可以画活鱼,他画一些水草,鱼就活了。这是王朝闻说的。王看了我写的关于梅耶荷德的论文,开心得不得了,所以后来他给我编的谈话录写了序言。他用的标题是“可爱的想象”。
问:读梅耶荷德我也很开心,他赞美个性,他的观察总是很细,他说艺术家必须一直跟自己过不去,不要固化成什么主义。
答:苏联在三十年代发起运动,反对形式主义,遭殃的是萧斯塔科维奇,而形式主义的总头子是梅耶荷德,他的剧院被关闭,他被逮捕,以间谍罪处决。五十年代他被平反,他们把他女儿找去,把她父亲的遗言告诉她:我已经活了六十六岁,我希望有一天有人会知道,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都是个忠诚的共产党员。
梅耶荷德诞辰九十周年时,爱伦堡在他的纪念会上发言,他说,我多么幸福,我可以活到今天,可以再次来纪念他:“剧场开放,走近观众,有人批判梅耶荷德,有人赞美他,艺术的青春就在于此。”
北京人艺的林兆华在一次纪念焦菊隐的会上,上台发言,什么也没讲,拿了一本书,读了一段话:“剧场开放,走近观众,有人批评梅耶荷德,有人赞美梅耶荷德,艺术的青春就在于此。”中国话剧一百年那会儿,《新京报》记者问他,你最佩服哪几个戏剧家?他回答:莎士比亚,契诃夫,梅耶荷德。
问:这本书的印数好像很少?
答:但我估计梅耶荷德能让很多人产生共鸣,结果真的很多人知道了这个有文化、有追求的导演。
问:我印象深的是他很方正。他评论契诃夫,说契诃夫跟人说着话,不知不觉就会笑起来,因为他一直在以小说家的敏感,把眼前的人和听到的话修改、变形,找出幽默的地方。这种观察太锐利了,又很温情。大作家永远有自己的一个世界,他一直在里面玩味。
答:是的。我们的导演最缺的还是文化,所以做出东西来没有高度。好的导演总在创造。爱伦堡还讲过,梅耶荷德的《钦差大臣》,帮助我更好地理解了果戈理。
问:梅耶荷德接触的人、谈论的人都是大师,他说托尔斯泰从来不会迎合什么人,真说得精彩。我就想到现在的人都有年龄焦虑,总怕跟不上年轻人的兴趣。
答:嗯,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跟梅耶荷德是最有才华的苏联导演,虽然两人分道扬镳,但斯坦尼还是欣赏梅耶荷德。
爱森斯坦也启发了我很多,他懂日文,所以他知道方块字是怎样一回事。他是蒙太奇大师,他说,是汉字帮助我认识了蒙太奇的本质。怎么讲呢?他举例子:一个口一个犬,是吠;一个口一个鸟,是鸣。他说,口+犬不是狗嘴,而是狗的叫声,口+鸟不是鸟喙,而是鸟的叫声。这就是蒙太奇。你看,一对比,我们的词典对蒙太奇的释义多么枯燥乏味。
蒙太奇早就不只是一个工具了,所有导演都要用它。其实它无所不在。你看围棋棋谱,里面充满了蒙太奇:这步棋下“重”了,那步棋是“腾挪”。你写文章,就要考虑段与段的连接不能太死,要有张力。
问:爱森斯坦还有些什么别的洞见吗?
答:爱森斯坦是梅耶荷德戏剧班的学生,但很快,梅夫人就发现,说爱森斯坦不该再在这里学习了,应该自立了。于是爱森斯坦从戏剧转到电影。他看了梅兰芳的戏后写了六篇文章,我读到一篇。他说,中国戏曲是现代世界上唯一一个歌舞结合的戏剧。原始状态的戏剧都是这样的,但后来分离了,在欧洲,歌剧和芭蕾分出来了,但梅兰芳的京剧保持了戏剧歌舞结合的古风,达到了一个新阶段——能讲这个话的人,肯定是大学问家。
今年是纪念梅兰芳访苏七十周年……
问:……这也可以纪念?
答:可以啊,请我去就好了,哈哈哈。
当年电影说要扔掉戏剧的拐棍,电影是写实,戏剧是虚的。我写了个两万多字的文章《论电影的假定性》,当时电影评论里的资深者都很感兴趣,很喜欢,把这个文章收入了《中国电影一百年纪念文选》。我的观点是,电影一样,也是假定性的。比方说,写信,戏台上龙飞凤舞写完了,电影里也不能写十五分钟呀,一开始“亲爱的”,然后就是“吻你”——也是假定的嘛!
然后他们不得不承认,喊这种口号是不对的。
所以,你还是得讲基本理论,有了基本理论,你才能在自己的领域讲自己的话,你会很谨慎。戏剧和电影可以有共同的根基。你总得想到这种可能性。
问:童老师写过在苏联的经历吗?
答:没怎么写过,简单地说,我们那代人是带着情怀留学的。那是1959年,我的老师叫拉克申,在他的指导下我写了一篇关于契诃夫戏剧的论文。我经常说,要是没有这个文章,我大概后来会一直是个研究员,甚至是博士生导师,但我不会像现在这么开心。
拉克申老师对这篇文章评价很高,他跟我说,希望我不要放弃对契诃夫戏剧的兴趣。拉克申虽然只教了我一年,但他是我永远的老师,我后来只要看到他的文章我一定读。
一年后我因病回国了。当时国内没法给安排工作,每月给我二十五元,因为我没毕业嘛。我得自己找工作。1962年上海的导演黄佐临写了篇文章,介绍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、布莱希特和梅兰芳。当时《文汇报》就到文学研究所找人,要一篇深入谈布莱希特的稿子,问谁都拿不下来。我有个一起留学的老同学,建议他们去问我。当时我在养病呢,我说,我能写,然后就写了一版,那个文章后来被《新华文摘》选入了。文研所的人一看,说这个人虽然没毕业,业务还不错,于是第二年我就去了所里。
我大概也是最早介绍布莱希特的人,他的剧我是从俄文看来的,回来写了几篇文章,就这么有了工作。
前年,英国大导演彼得·布鲁克有一个戏在北京演,开了个会,我是嘉宾。当时有人介绍了我:说童道明是第一个写文章介绍布鲁克的。我一想还真是,我早早通过俄文读了他的经典名著《空的空间》,然后就建议戏剧出版社出这本书,我还写了后记,就是国内第一篇介绍他的文章。这还是靠了我没有放弃对戏剧的兴趣,都靠了1959年,靠了契诃夫,靠了拉克申老师的鼓励。
问:善于发现美的人也懂得感激。
答:一个人遇到一个好老师,比什么都重要。后来我到清华去做一次讲座,那时中国学校好多人质疑要不要写论文,因为好多人写论文是抄来抄去的。在讲座上,我说了自己的成长是从一篇论文开始的。然后我又跟清华学报的人讲了一些,我说俄罗斯的了不起在于,从大学二年级开始,学生每学年写长论文,一万多字,到五年级(那时还是五年制)要写毕业论文。老师很早就告诉你,怎么写,你选的这个题目,你要做到了解所有相关资料,然后往前走一步,要说出以前的人还没有说过的话,哪怕你只是个大三学生。
我就是这么做的。我的论文里有两个地方,跟当时的契诃夫专家叶尔尼洛夫有争论。拉克申就给我批“对!”“好!”——得这么写论文。
问:感觉您一直没有中断过写论文。
答:我1977年大病一场,休养一年,1979年写了论斯坦尼和梅耶荷德的文章,病愈之后两年写了三十万字论文。1982年戏剧出版社来找我,说想给我出论文集。现在出书容易,当时可不一样。
请谁来写序?我说,我知道王朝闻对我的几个文章感兴趣。后来他果然给我写了,序言的题目是“假定性的魅力”。
问:上次是“可爱的想象”。我只能说,您和您上一代人身上有种我喜欢的纯粹、率真,看文章标题就知道,不是出来卖的。
答:我的第一本论文集《他山集》,余秋雨他们那代学生都读过。我写第一和第二个剧本时,没把握,不知道行不行,放在那里,等了好多年,等到2009年才演上,演出后,首先对我的剧本感兴趣的是日本研究中国戏剧的学者,他们在《剧本月刊》上看到,就想介绍。我第二个剧本出来后,一个日本刊物就登了五篇相关文章,由三个日本人写的,他们说,没有看过这样的中国剧本,中国剧作家不是这么写剧本的。
我想我写得跟别人不一样,仅仅因为我不渴望评奖,不渴望票房——我只要自由。
最有意思的是同行,《剧本月刊》的副主编打电话给我,说老童啊,你这两个剧本的价值超过你之前三十年的工作。我当时很吃惊,但我知道他在说真话。我想完了,我就写剧本吧。他还写了剧评,让我很感动,剧评的末尾说“一个剧作家诞生了”,啊哈哈。
问:不过您的剧本似乎还不如您的翻译有名呢?
答:我一直抗拒“翻译家”这个称号,当年梅耶荷德只是没人翻译他,我才做了,契诃夫嘛,我也只是研究研究。但是在中国,“翻译家”是个很有荣耀的称号。别人给我这个称号,我不敢当,李文俊先生就住在我楼上,他才是真正的翻译家。
但我想说,我们每一个人,未必知道自己的潜能,也许我一辈子没有写剧本,也就这样了。我七十几岁开始写剧本,真幸运啊,我太幸运了!中戏大一大二的学生听了我的话也都很高兴:一个七十好几的人还能写剧本,那我们岂不是前程远大呢?
问:您说的我太有同感了,值得做的事,永远不会嫌晚。
答:现在想起来,还是在俄罗斯打的基础太好。俄国人的高校教育,每年学生定好了论文方向,就分班,比如托尔斯泰小说班,契诃夫戏剧班,老师每周上两次课。然后你去列宁图书馆,把想借阅的书记录下卡片,给老师看,老师一张一张看:这个不必读,这个嘛,你读第三章就行。最后你存下一摞卡片,去借书来书。读书太有用了。俄罗斯的教育太棒了。
(插句题外话:列宁图书馆至今如是,从建筑风格,到内部结构,到借书流程,等等,和半个世纪前童先生所体验的完全一样)
问:我发现您翻译的戏剧大师的书都很好看,《梅耶荷德谈话录》好看,彼得·布鲁克的书也好看。前两年读了他的《时间之线》,太喜欢了,他带着团队去国外搞实验戏剧,就地坐下演,还邀请当地人进来一起演,还拜访灵修大师,让人觉得他一辈子就在求真,就活在一种完全脱俗的境界里面。
答:对对对。《谈话录》有很多人文的内容,你不是搞戏剧的也可以读。它也不是给你讲纯戏剧的技术,它给你的是视野。布鲁克在非洲、在印尼寻根,寻戏剧的根,他写的是宏观的东西,不是技术性的。
问:而且跟您一样,他们的书里也是到处充满了对生活的骄傲和满足。
答:我还是说,要善于发现美,有了对美的敏感,自然就会快乐。
当年姜文和陈逸飞拍《理发师》,你知道吧?姜文做主演,陈逸飞当导演,他们吵架,后来这个戏就黄了。别人讲,这两人都自以为是什么什么的,我说,别这么看,要注意这件事里的一个细节:两人在一个房间里,说话很大声,这时,青年演员就在门口唱歌。为什么?为了不让别人和自己听到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在吵架!我说,这是这个故事里值得记住的地方。
姜文和陈逸飞不欢而散,因为他们的个人意志很强。但我一直主张,要在别人身上寻找闪光的东西。
问:您这些道理很简单,可是愿意听的人不见得多。
答:我总觉得有各种各样的人在向青年人讲话,我就没什么机会,像梁晓声就老讲,但我觉得他讲得又粗糙又肤浅,却自以为在讲很深奥的东西。北大请梁晓声去讲座,我想怎么不请我去呢?因为他有效果,我没效果,我跟你讲有效果,他跟你讲没效果。
问:是,事情就麻烦在这个地方。
答:我的讲话方式是这样的:我会说,我从哪个地方,从哪一本书或从哪一件事里,得到了什么启发,它对我有用,也许对你们有用。我不会像梁晓声那么讲话。
问:这是审美的方向:我被什么东西感动了,拿出来分享,但不愿意煽动别人,更不会说你们要有使命感啊什么的,何必呢?
答:梁晓声也很有激情,但跟我不一样。当我听到邵燕祥讲的事,我心想,好,我一定要让《那时》这首诗,起码在几十人的场合下朗读出来。这个是我的激情。
就是你讲的“审美”,激情从这里来。我们的生活不是那么冷的,它之所以热,是因为我们心里有对美的感觉,会因为美而激动。美是暂时的,但对美的渴望是永恒的,不会冷,我们生活的意义就是跟人分享美的东西。
问:哈哈,我忽然想起梅耶荷德说的:我讨厌情侣来看我的戏。
答:他希望观众都是一个一个来的。他是第一个说出“没有伟大的观众就没有伟大的戏剧”的人。新戏剧怎么出来的?是观众成为作家、导演、演员之后的第四个角色加入到戏剧中来之后。
你看这叫思想家,他的审美能力多么高啊!王朝闻一看就知道梅耶荷德了不起,“可爱的想象”嘛。懂审美的人不一定全能。纳博科夫就说过:“我的思维像天才,我写作的水平中不溜,我说话像孩子。”我看了就觉得,我也是这样的人。我讲话不连贯,哈哈,连纳博科夫都有这样的情况。
问:除了契诃夫,您还特别欣赏哪个俄罗斯作家?
答:普希金。俄罗斯人都把普希金看得特别重。你注意到《日瓦戈医生》里,日瓦戈有一段札记:我爱普希金和契诃夫,他们代表了俄罗斯式的童真。
有个评论说,普希金是俄罗斯的一切,你一定要相信,俄罗斯人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判断,为什么认为那种纯真,俄罗斯式的童真,非常非常的珍贵。想想克里米亚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加入了俄罗斯!二十多年过去,全民公决,96%以上的人要回归俄罗斯。什么原因?文化的力量。
不管属于什么政治党派,有怎样的宗教信仰,没有一个俄罗斯人不爱普希金、契诃夫、老陀、老托的。中国就缺少这样的文化凝聚中心。你看俄国冬奥会开幕式,名人堂出动,全是文化人,甚至把纳博科夫也搞进去了。这种民族,在意识形态上可以冲突分裂得厉害,但对19世纪文学,他们不会有任何争议。
问:中国人似乎不能理解这种对文化与文学的集体仰望态度。
答:我们有一些搞俄罗斯文学的人,对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不屑一顾。我说,每一个阶级都对世界提供了他们的楷模和英雄,保尔·柯察金就是工人阶级贡献的英雄。地主阶级也能提供他们的楷模。千万不要因为某个时代过去了,就轻慢这样一个主人公。
契诃夫考验我们什么?考验我们的心是不是太硬。你批评一个什么东西,批评错了,害处比表扬错了要大得多。我常说,你搞戏剧评论,一定要有对戏剧的爱,深深的爱。你注意到没?我从没写过批评一个人的文章。但不是说表扬不用担风险,你会注意到,我常常表扬广受批评的剧本和文章:《绝对信号》,《街上流行红裙子》,当初我都表扬它们,而且是在别人批评之后。
问:缺少了爱,所以才一门心思打出头鸟,干倒同行……
答:所以中国话剧的悲剧,就是一直出不了真正的悲剧。我们最大的缺失,是悲剧意识,是悲悯心。没有一个戏剧大国没有当代悲剧的。中国一直没有,中国舞台上看到的悲剧都是1949年之前的。可是悲剧净化人心呀!第一个戏剧理论——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就是这么说的。莎士比亚写悲剧也写喜剧,他的悲剧的价值比喜剧大得多。契诃夫?他只写喜剧,但喜剧里有大悲悯。
有时候大家一看见“悲剧”两个字,就觉得哇,好消极呀!实际上呢?活在审美里面的人,幸福没有耗尽的一天。